旧衣服收回去干什么用（收旧衣服后怎么处理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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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

唐攸宁坐在靠落地窗的餐桌边，转头看外面夜景。对岸的灯光映射到外滩建筑群的上空，云，青色的，层层叠叠。

2018年的最后一天，她订了这家餐厅的位子。餐厅在中山东一路旁一栋大厦里，20层的高度，侧目就能看到海关大楼。钟楼在璀璨夜色里雍容、沉寂。

海关大钟的钟声曾合着黄浦江上过往船只的鸣笛声，夹杂着海关大楼里男男女女、老老少少的脚步声，混合出了上海外滩特有的喧闹声。这是唐攸宁记忆深处觉得最好听的声音。

海关大楼隔曾是是市政府大楼，3楼商检局，4楼是海关，5楼是港务局，6楼航道局。唐攸宁还记得这些办公室的楼层和名字。海关大楼有前楼、中楼、后楼。唐攸宁的家在中楼的7楼，要从前楼乘电梯到6楼，穿过一个通道，通道的尽头走楼梯上7楼。底厅有10部电梯，唐攸宁总是轮换着乘，不同的出口，就会经过不同的办公室，回家就跟走迷宫一样，唐攸宁的童年乐趣就是乐此不疲地穿梭在海关大楼里。

从海关大楼的底厅进进出出的人，有的是大楼里上班的人，有的是住在海关大楼里的居民。唐攸宁小时候喜欢坐在海关底楼大堂的角落，看着大堂里的人来去匆匆。她喜欢底厅的地面，各种的图纹排列成好看的花纹，地面的马赛克发出亮闪闪的光泽，在唐攸宁眼里就是一块块宝石。“宝石”上，每一双高跟鞋踩上去，发出时髦的声响，上面的主人必定是个婀娜的女人。

唐攸宁被妈妈打扮得洋气。微微带卷、咖啡色的头发，一张小小的白净的脸，五官怎么长都是好看的，好看之外，她还有一股清澈的灵气。这栋楼里的人都认识唐攸宁，看见她的大人都要停下来跟唐攸宁说话，还要塞大白兔、泡泡糖之类的给她。爷爷说海关大楼里的人都是邻居，同事，叫一声叔叔阿姨，总是不会错的，小孩子嘴巴要响快点。

2、

爷爷解放前就管着海关大钟，解放后爷爷被留下来继续管理海关大钟，大家都叫他唐师傅。爷爷清清瘦瘦，唐攸宁记事起，爷爷已经退休，但一直在海关继续带徒弟，海关钟楼养护需要细心又懂机械的人，爷爷要在几个徒弟里选接班人。

爷爷告诉唐攸宁，全世界这样的钟只有两个，一个在上海，另一个在英国伦敦。爷爷带唐攸宁上过一次钟楼，她印象最深的是到了一个楼层要爬一百多级螺旋楼梯，楼梯太窄，只够一个人的身形通过。楼梯全是铁质的，脚踩上去，发出铁器的清脆声，一说话就有回音。

上到钟楼里，像是一个大大的房间，房间里满是大大小小的齿轮，大大小小的齿轮又都连在一起，连成一个巨大的纵向的机器，从唐攸宁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她抬头看向房顶的方向。这些齿轮同时转动着，像一个冷静、雄健的机器巨人。爷爷说大钟钟面上的紫铜分钟长3.17米，上发条时，要四个人同时操作一个小时才能完成。每个小时准点，大铜锤便敲击最大的一口钟，发出雄壮的钟声。边上有一个很大的沙池，沙是防走水用的，沙池上有个大大的木质盖子盖着。唐攸宁不停地看，也来不及思考，她张大着的嘴巴半天没合拢。她心里冒出一股喜悦，觉着爷爷做着一件伟大的事。

爷爷有5个女儿，1个儿子。

大姑姑军校医学专业，姑父同一个专业，两人一结婚便被派往延安工作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那会儿，两个姑姑下乡，二姑姑去了余姚，后来嫁给了当地人，没回上海。三姑姑下乡回上海后，爷爷在海关的工作名额给了她。爸爸年龄小，留在了上海。还有两个嬢嬢，大嬢嬢很早嫁人，小嬢嬢很晚出嫁。记忆里，爸爸是最得宠，全家的女人都照顾着他，少爷一样。

每周日，全家人是要一起吃早饭的。爷爷让小嬢嬢带唐攸宁到对面“大壶春”去买生煎馒头。凌晨5点开锅，她带上钢锅蹦蹦跳跳去排队，嬢嬢在后面喊：小姑娘走路拿能嘎难看。爷爷最爱的“乌龟台”（八角台）是家里一件很严肃的家当，一上这个台面，唐攸宁就知道不能说话，不能先动筷子，嘴里不能发声音。家里所有的规矩，爷爷说了算，有时候爸爸都被爷爷训得像个孩子，唐攸宁总是默默在一旁听着。她知道自己不能让爷爷生气，她看得懂爷爷的眼神。她也知道爷爷疼她，有时候顽皮地钻到爷爷怀里，摸摸爷爷下巴上的胡子，爷爷也是默许的。

爷爷去世，唐攸宁看着所有的大人在那里沉默、抽泣。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场面，泪水来不及从眼里涌出。她看着爷爷的脸，一直看着。直到爷爷的脸印在一张小照片上，被贴在一个黑盒子外面，爸爸抱着这个黑盒子出来，她才反应过来，爷爷不在了。后面的一段时间里，唐攸宁每个晚上都是哭着睡着的。

爷爷给她的记忆是最清晰的，又是最遥远的。

3、

小嬢嬢像是唐攸宁的姐姐。

唐攸宁5岁那年被黄浦区少体校选中，学游泳。爸爸没意见，妈妈心疼。小嬢嬢说，你们把这个孩子养得瘦瘦弱弱，去游泳就当强身健体吧，我来负责接送。唐攸宁第一次去少体校，就被教练推下水，她呛得快淹死，被教练用网兜撩起再放下。第三年，唐攸宁姣好的外形被选去花样游泳队，唐攸宁不肯去。小嬢嬢带她去看了部电影《出水芙蓉》。唐攸宁看完后，什么话也没说，乖乖去训练。

训练太辛苦，每周有四天要去体校报到，泡在水里就是半天，学校没跟上的功课全部靠自己补回来。唐攸宁有时候觉得自己熬不下去，盼着自己生病。

一次，她沿着外滩一个人去体校，外白渡桥不到，有条横马路，马路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黄沙。唐攸宁站住，看着马路上的沙子迟疑了一下，突然一个起跑，到黄沙最密集处，双腿屈膝落地，膝盖蹭着沙子滑出一米远，站起来膝盖上一排整整齐齐的血口子，血噗噗地往外冒。

教练说叫家长，唐攸宁叫来了小嬢嬢，被谈了半天话。教练同意唐攸宁休养一个礼拜，等伤口结疤。小嬢嬢让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，唐攸宁环手抱住小嬢嬢，头靠在她背上抬头看天，许多云在跟着她跑，风在耳鬓两边轻轻拂过，她膝盖上钻心地疼，心里却哼着歌。小嬢嬢说：你脑袋瓜里怎么想出来的这个馊主意！车骑到海关大楼底下，小嬢嬢让她下车，眼框湿着说：以后别让自己受伤，爷爷会心疼。

小嬢嬢有好多音乐卡带，功课做完，小嬢嬢就让她听音乐，听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，施特劳斯的圆舞曲，还有贝多芬的奏鸣曲。小嬢嬢告诉唐攸宁关于《月光》作曲的传说，以及磨难前每个人不同的面对态度。

小嬢嬢身边总有一些神神秘秘的书，有些会给唐攸宁看。《复活》、《唐吉坷德》、《悲惨世界》之类，唐攸宁都会看上好几遍，越难读的书，她就越想读明白。栗原小卷的《生死恋》小嬢嬢怎么也不肯给唐攸宁看。《飘》是唐攸宁偷看的，她觉得自己看懂了，她喜欢斯嘉丽傲慢、洒脱的个性，但她更爱梅琳娜的通达、智慧。她的少女时代，她感觉小嬢嬢是她的另外一个自己，她爱极了这个自己。

唐攸宁在水里一泡就是10年。这十年的训练让她习得了一种坚毅，在她的眼睛里、神情里，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帅气。

小嬢嬢出嫁了，35岁那年找到了自己的爱人，一个出版社的编辑。家里就只有她和爸爸妈妈了。

4、

爸爸，从小在女人堆里长大，家里的“宝玉”。爸爸和爷爷一样，清瘦。爸爸每天一身挺括的行头，全身上下时刻保持干净。爸爸年轻时候喜欢去乌北网球场，要么就和一群朋友骑着脚踏车到处玩。他上班的地方在胶州路一个国营厂，收入基本只能养活自己。后来要成家，才有收敛。唐攸宁的外婆家解放前是开钱庄的，后来跟着家人吃了不少苦。妈妈第一次上门，看到海关大楼的家里，有独立卫生间，抽水马桶，很快就嫁了过来。外婆是资本家小姐，什么都不会旧衣服收回去干什么用，妈妈却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，家里的布置总是别致好看。唐攸宁身上的衣服总是跟别人家的孩子不一样，那是妈妈用外婆留下的旧衣服改的。

在那个人人都想尽办法下海经商去干点什么的年代，爸爸却爱上了养鸽子。中楼的顶楼放了许多鸽笼，鸽子最多时有100多只，爸爸专心训练这些鸽子。唐攸宁不知道爸爸养这些鸽子有什么用，她只知道爸爸用这些鸽子去参加比赛，工资花在自己和鸽子身上。童年里，妈妈和爸爸的吵架声基本围绕着鸽子。可唐攸宁游泳队训练完喜欢跑到顶楼去看鸽子，她喜欢看蓝天白云，喜欢听鸽子发出咕咕声，喜欢喂鸽子吃鸽粮。每一次鸽子被放飞，唐攸宁看着鸽子飞远旧衣服收回去干什么用，心里欢畅得就像自己也能飞上天。

他们俩再也不吵架，是从唐攸宁的妈妈生病开始。爸爸开始学习照顾人，也不太出门见朋友了。爸爸微薄的工资捉襟见肘，他忍痛卖光了所有的鸽子。妈妈身体渐渐康复，但需要休养在家。唐攸宁懂事，担起了家里所有的家务。

在同龄人都在大肆挥霍青春的年代，唐攸宁忙着四处打工，最忙的时候，一个星期里要去四个地方上班，还不能落下学业。20岁时，她考进上海财经大学，她拿出了一部分积蓄，付了学费，让爸爸妈妈不要担心。爸爸沉默不语，妈妈笑着抹掉了眼角的眼泪。

5、

海关大楼7楼的房子多年前已被政府收回，唐攸宁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静安区一处高层小区里。一次唐攸宁出差回上海，已是深夜，她站在虹桥机场班车车站前等车。一位拉着行李的男士站在她身边，礼貌地问：请问，这里的车能到上海展览中心吗？

唐攸宁回头，眼神撞到他的眼睛，他那眼睛似乎是要把唐攸宁整个人收进眼底，唐攸宁马上移开视线，心神恍惚了一下，顿了半天说：这趟车，去静安寺航站楼，要去展览中心，也可以。男人看着眼前这个声音和脸庞都极其纯净的女孩，半天没反应过来。

他跟着唐攸宁一起坐上了班车，坐在唐攸宁的后面。唐攸宁觉着自己的脖子一直是滚烫的。她下车后转车去时代广场和朋友吃宵夜，新开的味千拉面馆，人不多。他一直跟着她，坐在面馆角落，不停朝唐攸宁看，被唐攸宁的朋友发现。男人硬着头皮走到唐攸宁面前，希望要唐攸宁的电话号码。唐攸宁二话不说，写了个纸条给他。

男士，北京人，北大高材生，人有趣。

唐攸宁一有空就飞去北京，工资的一半花在路费上。他也经常来上海，两人把上海的马路和好吃的餐馆走个遍。他爱吃上海菜，唐攸宁经常带他在长乐路、巨鹿路、进贤路转悠。唐攸宁每次去北京，喜欢在他家里吃饭，他家在部队大院里，她爱吃家里的饭菜，他爸妈也喜欢唐攸宁。

有一天，他过生日，唐攸宁带着礼物出了北京机场。面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她面前走过。她停下，知道是他。只见他几步上去，拥住一个女孩，吻了女孩的唇。

唐攸宁把的礼物丢进垃圾桶。转身飞回了上海。男人无数个电话，几次飞往上海，唐攸宁闭门不见。唐攸宁用工作收拾自己的情绪，结束维持了10年的感情，把订婚戒快递回了北京。唐攸宁去海关大楼走了一圈，在外滩停留了半天，听钟楼的敲钟声。钟声的声音似乎能给她宽慰，钟声传向外滩上空、消散，痛也烟消云散……她决定和他从此陌路，那年她35岁，戒掉了对这个男人的依赖，重新生活。

6、

今天是2018年的最后一天，也是唐攸宁42岁的生日。唐攸宁坐在餐桌前等着他先生。先生从餐厅的入口处朝他挥挥手，缓缓走来。唐攸宁起身迎他。两人牵到手，微笑着坐下。

先生打开菜单，说：还是我来做主？唐攸宁点点头。

他先生朝向唐攸宁的目光看去，海关大楼似一个百年老人，沉稳、慈目。海关大楼里的一段段往事，似海关钟声传向夜空，越来越远……